前几天湖北日报一篇报道，将梁子湖“鱼草较量”推上了舆论风口。
X小姐知我与梁子湖颇有些渊源，问我怎么看。于是抽空检索了一些公开资料，发现这事挺有意思，就多说几句吧。
一、槽点满满的报道
1. 先说采编，我认为他们草率了。
看得出来他们下了不少功夫，采访了相关各方，但这选题对他们来说过于复杂，或者说本来就是“正方”约的采访，行文明显以“正方”视角为主，剑指禁捕放流，论点鲜明，但论证论据不足。且部分描述与本报社其他报道不一致，请看合订本节选：
“武汉大学教授于丹说，目前梁子湖鄂州水域的野菱、野莲面积近5万亩，长势还在继续。”“每年夏秋之交，水生植物腐烂，分解为富营养物质，影响水质。”——湖北日报2019-11-04
“梁子湖湖泊生态系统国家野外科学观测研究站站长于丹说：‘梁子湖江夏湖区水质已达到近5年来最优，且经历2020年大洪水，水质没有明显反转，实属难得!’”——湖北日报2021-06-18
“今年是梁子湖禁捕的第四个年头，在郑昌勤眼里，禁捕后梁子湖一天天在变化，湖水变得更清了，鱼虾变得更多了，风景变得更美了。”——湖北日报2022-06-02
“2018年，张龙一家退捕上岸。此后，他仍不时驾着小艇，在湖内巡游，但发现了异样——草越来越少，水越来越浑。”——湖北日报2022-08-10
2. 梁子湖管理局有问题吗?有。
禁捕期继续投放鱼苗是出于什么考虑，投放鱼苗中草鱼占比如何，现存鱼类种群结构如何?文章没有给他们足够的说话机会，希望能看到他们的正面说明。
3. 梁子湖湖泊生态系统国家野外科学观测研究站没有问题吗?也有。
明明占据有利地位，却又有诸多语焉不详和不合逻辑，比如居然说肉食性的翘嘴红鲌、鳜鱼竞争不过青草鲢鳙导致种群数量低。
说回主要的，20万亩水草种植面积存疑。20万亩是非常大的面积，这是历年累计还是峰值存量?大面积水草的定期采收是比种植更大的工作量，但是又非收不可，不然不如不种，只种不收无异于饮鸩止渴，水质的改善也不过是回光返照，这个道理专家不可能不懂，那么研究站是如何开展这项工作的?
那么梁子湖水草到底去哪儿了?水质为什么突然恶化?
二、宿命的富营养化
当前梁子湖水质恶化的主要问题为富营养化。
我们认可梁子湖上世纪90年代末水质恶化是事实，本世纪初水质改善也是事实，那么为什么又突然变差，而且种植水草也不像以前那么容易了呢，一定是有原因的。
我认为尚没有足够证据证明鱼多是主要原因。
我在很多湖泊坐过船，就亚洲鲤鱼那德性，经常会主动跳上来找我，但在梁子湖里没有遇到过。
最近一次去梁子湖是去年9月，连续两天，船开遍了各大湖区，湖面非常平静，并没有发现家鱼种群爆发的迹象。
再者，大小湖泊富营养化屡见不鲜，是不是都要怪到草鱼头上，还是说只要草鱼在则优先背锅，不在则另说?
其实，富营养化直至湿地化、沼泽化、陆地化是大多数“生态环境好”的湖泊的宿命，是湖泊的生老病死，是自然规律，节奏随不同湖泊的水文地质情况差异而不同。
人类活动可以加速这个过程，也可以干预减缓甚至逆转这个过程。当然，逆天改命是要付出高昂代价的。
轻度的富营养化情况下，通过水草修复，可以取得立竿见影的效果。
然而，如果不能及时排除这些被水草转化或动物二次转化构成生物量的营养元素，维持水体总营养元素收支逆差或至少平衡，储蓄的力量会让湖水营养状态不断震荡上行。每一次生物库容的增长，都表现为水质改善，而下一次生物库容溃坝，无论源于季节变换或是水文地质突变，都会让水质比上次差的时候更差。
这种情况下，有水草还不如没水草，因为水草截留了入湖营养盐，而水质改善也就等于是减少了出湖营养盐，会让水体更快地进入下一阶段——中重度富营养化。
富营养化严重到一定程度，藻类就有了一统江湖的机会。
微藻嘛，r对策生物，一旦条件合适了立马爆炸式增长。之前资源不足，拉不起足够的队伍，只能一年年地和水草拉锯，春夏一起抢粮发展，冬天一起休战过年。
直到终于有一天资源积累超过了某个临界值，万事俱备只欠洪水，不冷的那种。
洪水来了，水草受冲击。可浮游藻不怕啊，一看机会来了，趁你病要你命，逼死水草接管资源，取得跨越式发展。这个时候再像之前一样种草，不是白白送草头么。
我们与其讨论梁子湖为什么会富营养化，不如尝试理解为什么梁子湖比别的湖更晚富营养化，为什么现在情况急转直下，发生了什么。明确了原因，才好正确应对，乱作为往往比不作为更糟。
三、百里高空的抛砖引玉
俗话说，看问题要高处着眼。我想近地轨道应该是个不错的选择。
梁子湖大致分为东西两个湖区，入湖干流为东南角的高桥河，出湖入江通道为湖心岛东侧的磨刀矶节制闸。
年地表入湖径流量10.92亿立方米，湖面降水量3.84亿立方米，年出湖径流量9.97亿立方米，湖面蒸发量3.67亿立方米，农田灌溉水量1.12亿立方米。
1996、1998、1999、2010、2011、2016、2020年该流域发生了有记载的较大洪水。2013年起逐步破除圩垸，2017年起停止珍珠养殖、停办捕鱼节，2018年起全面禁捕。
卫星照片显示梁子湖东西两区的水质有时存在明显差异有时又趋同，2017年以来东西两区水质优劣发生逆转。
下面我提几点粗略的推测，抛砖引玉，希望能引出真正的专家，附议也好，抗议也好，朝闻道夕死可矣：
1.湖区单进单出的主干径流格局，加上东西两区之间的地形阻隔，导致西区以径流补给为主，东区以降水补给为主，湖水整体上朝向磨刀矶出口单向流动。
2.湖区水面蒸发量与降水量基本持平，入湖径流量基本等于出湖径流量，在西区形成高桥河至磨刀矶过污通道，纳排污量基本平衡，水质基本稳定。
3.洪水导致的湖区流态改变和植物死亡，是水质整体劣化且趋同的直接诱因。
4.磨刀矶节制闸在丰水期出于防汛目的，节制洪水下泄，加剧以上第3点;在枯水期出于抗旱目的，封闸蓄水，同样也会导致污染带扩散。
5.破垸还湖和禁养禁捕政策更多的是考虑水利和渔业利益，对其生态影响的评估严重不足，在梁子湖富营养化过程中很可能起到了推波助澜的作用。
6.在高桥河截污、梁子湖第二入江通道充分发挥作用、雨量丰沛无洪灾的情况下，3-5年内水质有望自然改善。
四、不再较量的未来?
总结一下，在梁子湖富营养化进程中，湖泊自然老化是本质，入湖径流是根源，磨刀矶节制闸是催化剂，暴雨洪水是触发器，人类干预是关键变量，水利和渔业政策影响需要关注。
放鱼、种草，都是人类可用的干预手段。滤食性鱼类是春季压制微藻增殖让水草有复苏机会的关键，而水草不仅是保持水质稳定的基石，更为鱼类提供栖息繁育的必要生境。
鱼、草本应互相协同而不是较量。梁子湖水环境何去何从，取决于有关各方能否调和权益争端，共同在正确的时机采取正确的行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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